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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初出闺阁的娇枝细叶,仗着丈夫的宠爱虚张声势。可如今一言一句,将他多年暗地里缠绕盘根的算盘,一根根抽出剖开,叫人再无藏身之处。
“你口口声声说救了二爷,为府尽忠。”蕙宁起身,缓缓踱步至厅中,面色一寸一寸愈发冷静凝重,“但若他九泉下知,见你趁他一片信重之情,私吞良田、苛刻佃户、将佛门之田也归了自用——鲁庄头,你敢说他会心安?”
“你拿着他生前的一点情分,几十年如一日地打幌子、装忠臣,你可曾想过,这‘信重’二字,是他用命换来的?你却把这情义拿来当刀,当锁链,勒住全庄的人。那位当年给你粥汤、授你口信的主子,若今日见你这般作为,你敢说他在天有灵不会怨你?”
蕙宁并不给他喘息的空当:“这份恩情,你早在私吞第一笔赋粮时就还得七七八八。你若真对得起二爷,就该守他旧训,而不是倚着旧情叫旁人噤声,叫这庄子成了你的土王国。鲁庄头,我敬你年纪一把,也敬你曾有旧功。但你今日若再行遮掩,妄动一人半步,我便将这庄上的土地册、租粮帐、苦主名单,一字一句写入公帐。到时不管丈没丈田,谁是罪人,谁该卸任——你我心知肚明。”
鲁庄头适才还倚着“先主之恩”言辞恫吓,想借旧情压人,谁知一番话甫一出口,竟被蕙宁几句轻描淡写地拨开。她那番条分缕析、毫不留情的反问将他堵得哑口无言,连喘气都像在冒冷汗。
吏书、府佐等人站在一侧,此刻个个额头见汗,暗道这叁少奶奶哪是寻常内宅妇人?简直是刀口舔血的老官人。有人从袖中摸出手绢,在颊边、鬓角反复擦拭,一张张老脸在油灯下泛出一层难堪的光泽,却无人敢言语一句。
鲁庄头一双眼泛着红血丝,牙关紧咬,脸上的横肉一抽一跳,心中已将应对之策转了叁转九折。蕙宁朝檀云点点头,檀云得令,转身快步往堂外而去。不多时,便搀着一名衣衫素朴、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缓缓步入堂中。
那女子穿着灰布棉衣,头上只以旧布缠了一个简单发髻。一进门,便低垂着眼帘,脚步不稳,浑身微微发抖,目光中有着竭力克制的羞怯与悲怆,眼底带着一抹决绝的光。
她一抬头,堂中人便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。那女子面上青一块紫一块,右侧颧骨上有一道深深瘀痕,嘴角还隐隐见血痂未脱。
鲁庄头一眼认出,神色陡变,原本佝偻的腰板猛地直起,厉声喝道:“叁少奶奶这是何意!难不成还要私扣老奴家眷相逼?”他音调拔高,嗓音中透着几分惊惧和恼羞成怒。
蕙宁却不动声色,唇角似笑非笑:“既然你说她是你家眷,那自然是你家中人。她既知你多年行事,又怎会不晓你‘忠心事迹’中的隐秘?请她来,不过是让大家听一听你那‘念主之恩、秉礼而行’的真章实录。”
话音未落,那女子已跪伏于地,双手紧贴砖面,哆嗦着叩了叁下头。她声音低哑,但一开口便如击钟裂石,直击人心:“妾……妾身奴婢红致,本是下游庄户曾家之女。两年前,天干无雨,庄里颗粒无收,家中断了炊火,连春种的钱也拿不出。庄头不减租赋,还叫人叁天两头上门恐吓——”她说到这,眼中泛起泪光,咬牙道:“我哥哥要照顾家里,娘亲年老,嫂嫂受惊坠井,一尸两命。”
厅中一片寂静,连鲁庄头也怔住了,嘴角微张,似想辩解,又被蕙宁一个眼神逼得缩了回去。
红致深吸一口气,语声如刀划布面,虽微弱,却带着撕裂人心的坚韧:“他后来又派人说我该‘代偿’。我不从,被关进后仓屋五日。那仓屋连窗都没有,一盏灯都不点。先是灌了药,再打了二十板,我那时以为自己要死了……可最后,我还是撑不住。”
她抬起头来,眼神直直地望向鲁庄头,嗓音颤抖,却再无退缩:“之后,他将我带进他家,给了个‘妾’名,可我知道,我连奴仆都不如。每日劈柴挑水、洗猪槽扫粪,还得在他面前唱小曲、跳傀儡。每次府里催租催得紧,他便拿我当榜样,冲着那些交不起租的庄户道:‘不识相的,就学她红致,进我屋里来当娘儿们!’”
红致眼角含泪,却强自咬住牙关,不让泪落:“去年正月初六,南坡村两户逃荒,因付不起岁租,携家逃走。他亲自带人围了村口,将逃户一家四口生生拖回。男人当场被打断了腿,女人拉去巡院发卖。两个女儿一个八岁,一个十二岁,都锁进牛棚。奴婢被打发去送饭,见那小姑娘躲在草垛里发抖,一夜未眠。我喊她‘别怕’,她却说,她怕到连哭都忘了怎么哭……”
她说完,终于撑不住,哭出声来,却没有嚎啕,只是一抽一抽的,像是春寒之夜冻裂的冰缝,静静发出沉郁的破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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