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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八·姑妄听之四(第3页)

辟尘之珠,外舅马公周箓曾遇之,确有其物,而惜未睹其形也。初,隆福寺鬻杂珠宝者,布茵于地(欲谓之摆摊)。罗诸小箧于其上。虽大风霾,无点尘。或戏以囊有辟尘珠。其人椎鲁,漫笑应之。弗信也。如是半载,一日,顿足大呼曰:“吾真误卖至宝矣!”盖是日飞尘忽集,始知从前果珠所辟也。按医书有服响豆法。响豆者,槐实之夜中爆响者也,一树只一颗,不可辨识。其法槐始花时,即以丝网幂树上,防鸟鹊啄食。结子熟后,多缝布囊贮之,夜以为枕,听无声者即弃去。如是递枕,必有一囊作爆声者。取此一囊,又多分小囊贮之,枕听,初得一响者则又分。如二枕渐分至仅存二颗,再分枕之,则响豆得矣。此人所鬻之珠,谅亦无几。如以此法分试,不数刻得矣,何至交臂失之乎?乃漫然不省,卒以轻弃,当缘禄相原薄耳。

乾隆甲辰,济南多火灾。四月杪,南门内西横街又火,自东而西,巷狭风猛,夹路皆烈焰。有张某者,草屋三楹在路北,火未及时,原可挈妻孥出,以有母柩,筹所以移避,既势不可出,夫妇与子女四人,抱棺悲号,誓以身殉。时抚标参将方督军扑救,隐隐闻哭声,令标军升后巷屋寻声至所居,垂绠使缒出。张夫妇并呼曰:“母柩在此,安可弃也?”其子女亦呼曰:“父母殉父母,我不当殉父母乎?”亦不肯上。俄火及,标军越屋避去,仅以身免。以为阖门并煨烬,遥望太息而已。乃火熄巡视,其屋岿然独存。盖回飙忽作,火转而北,绕其屋后,焚邻居一质库,始复西也。非鬼神呵护,何以能然!此事在癸丑七月,德州山长张君庆源录以寄余,与余《滦阳消夏录》载孀妇事相类。而夫妇子女,齐心同愿,则尤难之难。夫“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”,况六人乎!庶女一呼,雷霆下击,况六人并纯孝乎!精诚之至,哀感三灵,虽有命数,亦不能不为之挽回。人定胜天,此亦其一。事虽异闻,即谓之常理可也。余于张君不相识,而张君间关邮致,务使有传,则张君之志趣可知矣。因为点定字句,录之此编。

吕太常含晖言:京师有一民家,停柩遇火,无路可出,亦无人肯助舁。乃阖家男妇,锹镢刀铲,合手于室内掘一坎,置棺于中,上覆以土。坎甫掩而火及,屋虽被焚,棺在坎中,竟无恙。火性炎上故也。此亦应变之急智,因张孝子事附录之。交河泊镇有王某,善技击,所谓王飞骨妥者是也(骨妥俗作腿,相沿已久,正字也)。一夕,偶过墟墓间,见十余小儿当路戏,约皆四五岁,叱使避,如不闻。怒掴其一,群儿共噪詈。王愈怒,蹴以足。群儿坌涌,各持砖瓦击其骨果,捷若猿猱,执之不得;拒左则右来,御前则后至,盘旋撑拄,竟以颠陨;头目亦被伤,屡起屡仆,至于夜半,竟无气以动。次日,家人觅之归,两足青紫,卧半月乃能起。小儿盖狐也。以王之力,平时敌数十壮夫,尚挥霍自如,而遇此小魅,乃一败涂地。《<a href=/zzbj/308>淮南子</a>》引尧诫曰:“战战栗栗,日慎一日,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。”《<a href=/shishu/432>左传</a>》曰:“蜂虿有毒。”信夫!

郭彤纶言:阜城有人外出,数载无音问。一日,仓皇夜归,曰:“我流落无藉,误落群盗中,所劫杀非一。今事败,幸跳身免,然闻他被执者已供我姓名居址,计已飞檄拘眷属。汝曹宜自为计,俱死无益也。”挥泪竟去,更无一言。阖家震骇,一夜星散尽,所居竟废为墟。人亦不明其故也。越数载,此人至其故宅,访父母妻子移居何处。邻人告以久逃匿,亦茫然不测所由。稍稍踪迹,知其妻在彤纶家佣作。叩门寻访,乃知其故。然在外实无为盗事,后亦实无夜归事。彤纶为稽官牍,亦并无缉捕事。久而忆耕作八沟时(汉右北平之故地也),筑室山冈。冈后有狐,时或窃物,又或夜中嗥叫搅人睡。乃聚徒□破其穴,薰之以烟,狐乃尽去。疑或其为魅以报欤?

奴子史锦文,尝往沧州延医。暑月未携补被,乘一马而行。至张家沟西,痁忽作,乃系马于树,倚树小憩。渐懵腾睡去,梦至一处,草屋数楹,一翁一妪坐门外,见锦文邀坐,问姓名;自言姓李行六,曾在崔庄住两载,与其父史成德有交,锦文幼时亦相见,今如是长成耶。感念存殁,意颇凄怆。妪又问:“五魁无恙否?(五魁,史锦彩之乳名)三黑尚相随否?”(三黑李姓,锦文异父弟,随继母同来者也)亦颇周至。翁因言今年水潦,由某路至某处水虽深,然沙底不陷;由某路至某处水虽浅,然皆红土胶泥,粘马足难行。雨且至,日已过午,尔宜速往,不留汝坐矣。霍然而醒,遥见四五丈外,有一孤冢,意即李六所葬欤?如所指路,晚至常家砖河,果遇雨。归告其继母,继母曰:“是尝在崔庄卖瓜果,与尔父日游醉乡者也。”殂谢黄泉,尚惓惓故人之子,亦小人之有意识者矣。

奴子傅显,喜读书,颇知文义,亦稍知医药。性情迂缓,望之如偃蹇老儒。一日,雅步行市上,逢人辄问:“见魏三兄否?”(奴子魏藻,行三也)或指所在,复雅步以往。比相见,喘息良久。魏问相见何意?曰:“适在苦水井前,遇见三嫂在树下作针黹,倦而假寐。小儿嬉戏井旁,相距三五尺耳,似乎可虑。男女有别,不便呼三嫂使醒,故走觅兄。”魏大骇,奔往,则妇已俯井哭子矣。夫僮仆读书,可云佳事。然读书以明理,明理以致用也。食而不化,至昏愦僻谬,贻害无穷,亦何贵此儒者哉!

武强一大姓,夜有劫盗,群起捕逐。盗逸去,众合力穷追。盗奔其祖茔松柏中,林深月黑,人不敢入,盗亦不敢出。相持之际,树内旋飚四起,沙砾乱飞,人皆眯目不相见,盗乘间突围得脱。众相诧异,先灵何反助盗耶?主人夜梦其祖曰:“盗劫财不能不捕,官捕得而伏法,盗亦不能怨主人。若未得财,可勿追也;追而及,盗还斗伤人,所失不大乎?即众力足殪盗,盗殪则必告官,官或不谅,坐以擅杀,所失不更大乎?且我众乌合,盗皆死党;盗可夜夜伺我,我不能夜夜备盗也。一与为仇,隐忧方大,可不深长思乎?旋风我所为,解此结也,尔又何尤焉!”主人醒而喟然曰:“吾乃知老成远虑,胜少年盛气多矣。”

沧州城守尉永公宁与舅氏张公梦征友善。余幼在外家,闻其告舅氏一事曰:“某前锋有女曰平姐,年十八九,未许人。一日,门外买脂粉,有少年挑之,怒詈而入。父母出视,路无是人,邻里亦未见是人也。夜扃户寝,少年乃出于灯下。知为魅,亦不惊呼,亦不与语,操利剪伪睡以俟之。少年不敢近,惟立于床下,诱说百端。平姐如不见闻。少年倏去,越片时复来,握金珠簪珥数十事,值约千金,陈于床上。平姐仍如不见闻。少年又去,而其物则未收。至天欲曙,少年突出曰:‘吾伺尔彻夜,尔竟未一取视也!人至不可以利动,意所不可,鬼神不能争,况我曹乎?吾误会尔私祝一言,妄谓托词于父母,故有是举,尔勿嗔也。’敛其物自去。盖女家素贫,母又老且病,父所支饷不足赡,曾私祝佛前,愿早得一婿养父母,为魅所窃闻也。”然则一语之出,一念之萌,暧昧中俱有伺察矣。耳目之前,可涂饰假借乎!

瑶泾有好博者,贫至无甑,夫妇寒夜相对泣,悔不可追。夫言:“此时但有钱三五千,即可挑贩给朝夕,虽死不入囊家矣。顾安所从得乎?”忽闻扣窗语曰:“尔果悔,是亦易得,即多于是亦易得,但恐故智复萌耳。”以为同院尊长悯恻相周,遂饮泣设誓,词甚坚苦。随开门出视,月明如昼,寂无一人,惘惘莫测其所以。次夕,又闻扣窗曰:“钱已尽返,可自取。”秉火起视,则数百千钱累累然皆在屋内,计与所负适相当。夫妇狂喜,以为梦寐,彼此掐腕皆觉痛,知灼然是真(俗传梦中自疑是梦者,但自掐腕觉痛者是真,不痛者是梦也)。以为鬼神佑助,市牲醴祭谢。途遇旧博徒曰:“尔术进耶?运转耶?何数年所负,昨一日尽复也?”罔知所对,唯喏而已。归甫设祭,闻檐上语曰:“尔勿妄祭,致招邪鬼。昨代博者是我也。我居附近尔父墓,以尔父愤尔游荡,夜夜悲啸,我不忍闻,故幻尔形往囊家取钱归。尔父寄语:事可一不可再也。”语讫,遂寂。此人亦自此改行,温饱以终。呜呼!不肖之子,自以为惟所欲为矣,其亦念黄泉之下,有夜夜悲啸者乎!

李秀升言:山西有富室,老惟一子。子病瘵,子妇亦病瘵,势皆不救,父母甚忧之。子妇先卒,其父乃趣为子纳妾。其母骇曰:“是病至此,不速之死乎?”其父曰:“吾固知其必不起。然未生是子以前,吾尝祈嗣于灵隐,梦大士言:‘汝本无后,以捐金助赈活千人,特予一孙送汝老。’不趁其未死,早为纳妾,孙自何来乎?”促成其事。不三四月而子卒,遗腹果生一子,竟延其祀。山谷诗曰:“能与贫人共年縠,必有明月生蚌胎。”信不诬矣。

宝坻王泗和,余姻家也。尝示余《书艾孝子事》一篇,曰:“艾子诚,宁河之艾邻村人。父文仲,以木工自给。偶与人斗,击之踣,误以为死,惧而逃,虽其妻莫知所往,第仿佛传闻似出山海关尔。是时妻方娠,越两月,始生子诚。文仲不知已有子;子诚幼鞠于母,亦不知有父也。迨稍有知,乃问母父所在,母泣语以故。子诚自是惘惘如有失,恒絮问其父之年齿状貌,及先世之名字,姻娅之姓氏里居。亦莫测其意,姑一一告之。比长,或欲妻以女,子诚固辞曰:“乌有其父流离,而其子安处室家者?’始知其有志于寻父,徒以孀母在堂,不欲远离耳。然文仲久无音耗,子诚又生未出里闾,天地茫茫,何从踪迹?皆未信其果能往。子诚亦未尝议及斯事,惟力作以养母。越二十年,母以疾卒。营葬毕,遂治装裹粮赴辽东,有沮以存亡难定者,子诚泫然曰:‘苟相遇,生则共返,殁则负骨归。苟不相遇,宁老死道路间,不生还矣。’众挥涕而送之。子诚出关后,念父避罪亡命,必潜踪于僻地。凡深山穷谷,险阻幽隐之处,无不物色。久而资斧既竭,行乞以糊口,凡二十载,终无悔心。一日,于马家城山中遇老父,哀其穷饿,呼与语。询得其故,为之感泣,引至家,款以酒食。俄有梓人携具入,计其年与父相等。子诚心动,谛审其貌,与母所说略相似。因牵裾泣涕,具述其父出亡年月,且缕述家世及戚党,冀其或是。是人且骇且悲,似欲相认,而自疑在家未有子。子诚具陈始未,乃噭然相持哭。盖文仲辗转逃避,乃至是地,已阅四十余年;又变姓名为王友义。故寻访无迹,至是始偶相遇也。老父感其孝,为之谋归计。而文仲流落久,多逋负,滞不能行。子诚乃踉跄奔还,质田宅,贷亲党,得百金再往,竟奉以归。归七年,以寿终。子诚得父之后,始娶妻。今有四子,皆勤俭能治生。昔文安王原寻亲万里之外,子孙至今为望族。子诚事与相似,天殆将昌其家乎?子诚佃种余田,所居距余别业仅二里。余重其为人,因就问其详而书其大略如右,俾学士大夫,知陇亩间有是人也。时癸丑重阳后二日。”案子诚求父多年,无心忽遇,与宋朱寿昌寻母事同,皆若有神助,非人力所能为。然精诚之至,故哀感幽明,虽谓之人力亦可也。

引据古义,宜征经典;其余杂说,参酌而已,不能一一执为定论也。《<a href=/shishu/435>汉书</a>·五行志》以一产三男列于人疴,其说以为母气盛也,故谓之咎征。然成周八士,四乳而生,圣人不以为妖异,抑又何欤?夫天地氤氲,万物化醇,非地之自能生也。男女构精,万物化生,非女之自能生也。使三男不夫而孕,谓之人疴可矣;既为有父之子,则父气亦盛可知,何独以为阴盛阳衰乎?循是以推,则嘉禾专车,异亩同颖,见于《书序》者,亦将谓地气太盛乎?大抵《洪范五行》,说多穿凿,而此条之难通为尤甚,不得以源出伏胜,遂以传为经。国家典制,凡一产三男,皆予赏赉。一扫曲学之陋说,真千古定议矣。余修《续文献通考》,于祥异考中,变马氏之例,削去此门,遵功令也。癸丑七月草此书成,适仪曹以题赏一产三男本稿请署。偶与论此,因附记于书末。

河间先生典校秘书廿余年,学问文章,名满天下。而天性孤峭,不甚喜交游。退食之余,焚香扫地,杜门著述而已。年近七十,不复以词赋经心,惟时时追录旧闻,以消闲送老。初作《滦阳消夏录》,又作《如是我闻》,又作《槐西杂志》,皆已为坊贾刊行。今岁夏秋之间,又笔记四卷,取<a href=/zzbj/300>庄子</a>语题曰《姑妄听之》。以前三书,甫经脱稿,即为钞胥私写去。脱文误字,往往而有,故此书特付时彦校之。时彦尝谓先生诸书,虽托诸小说,而义存劝戒,无一非典型之言,此天下之所知也。至于辨析名理,妙极精微;引据古义,具有根柢,则学问见焉。叙述剪裁,贯穿映带,如云容水态,迥出天机,则文章亦见焉。读者或未必尽知也。第曰:“先生出其余技,以笔墨游戏耳。”然则视先生之书去小说几何哉?夫著书必取熔经义,而后宗旨正;必参酌史裁,而后条理明;必博涉诸子百家,而后变化尽。譬大匠之造宫室,千楹广厦,与数椽小筑,其结构一也。故不明著书之理者,虽诂经评史,不杂则陋;明著书之理者,虽稗官脞记,亦具有体例。先生尝曰:“《<a href=/smzg/102>聊斋志异</a>》盛行一时,然才子之笔,非著书者之笔也。虞初以下,干宝以上,古书多佚矣。其可见完帙者,刘敬叔《异苑》、陶潜《续<a href=/smzg/112>搜神记</a>》,小说类也。《飞燕外传》、《会真记》,传记类也。《太平广记》,事以类聚,故可并收。今一书而兼二体,所未解也。小说既述见闻,即属叙事,不比戏场关目,随意装点。伶玄之传,得诸樊姤慝,故猥琐具详;元稹之记,出于自述,故约略梗概。杨升庵伪撰《秘辛》,尚知此意,升庵多见古书故也。今燕昵之词、媟狎之态,细微曲折,摹绘如生。使出自言,似无此理;使出作者代言,则何从而闻见之?又所未解也。留仙之才,余诚莫逮其万一;惟此二事,则夏虫不免疑冰。刘舍人云:‘滔滔前世,既洗予闻;渺渺来修,谅尘彼观。’心知其意,倘有人乎?”因先生之言,以读先生之书,如叠矩重规,毫厘不失,灼然与才子之笔,分路而扬镳。自喜区区私议,尚得窥先生涯 也。因附记于末,以告世之读先生书者。

乾隆癸丑十一月,门人盛时彦谨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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